邱华栋写稿的起原在“西域”，但他的文学声誉却是因为写了城乡巨变中的中国王人市前沿。纵不雅邱华栋三十余年的写稿，一直有从闾阎起程到寰宇去和从别处返身回闾阎两条道路。长篇演义《空城纪》是邱华栋从别处返身回闾阎的寻根写稿。

演义以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章结构一个浑然的举座。邱华栋插足到那些西域“空城”，赋予它们东说念主烟和市声。缘此，空城生新城。从“中国屏风”“北京本事”到《空城纪》，邱华栋竣事了他行为大陆型写稿书写民族历史的期望。

三十年构想，六年写稿

北青艺评：前几年你出书了非假造作品《北京传》，本年8月你推出了长篇演义《空城纪》，“纪”和“传”的体裁雄厚，是来自那儿的呢？

邱华栋：你很敏锐，着实是这样的，纪传体是《史记》所创举的传统。演义家拿来这种体裁写假造和非假造作品，就使得作品自己具有了历史的纵深和本事的跨度。因此，我的《北京传》写了三千年的北京，《空城纪》写了两千年的西域。

北青艺评：每一部作品王人有诞生的机会，《空城纪》又是如何“说念听途说”的呢？

邱华栋：你知说念，我出身在新疆天山脚下，十明年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咱们一些少年骑自行车、坐资料车到处跑，喜欢探寻临近的寰宇。咱们到了一个废地，阿谁废地我自后才知说念是唐代北庭王人护府的废地名胜。阿谁废地十分萧索，荒草萋萋，有野兔子、狐狸、黄羊出没，咱们几个少年也不知说念是什么废地，蓦的之间，迎着血红般的晚霞，目下出现了数不胜数只野鸽子，从废地里飞起来，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留住新疆地面上的对汉唐废地的印象。它相称美艳，致使是有点壮好意思感，飞起来了。那一幕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这座位于吉木萨尔县的古城废地，当地一又友说，这即是唐代的北庭王人护府名胜。

其时的场景潜入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从十多岁脱手写稿于今三十余年，有一天，我忽然回忆起靠近废地的阿谁傍晚，我预想，围绕着汉唐时期西域地区建立的六座古城：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我粗略把我方三十年的史料阅读积贮和对汉唐西域名胜的实地探询，以及我方对历史的遐想，写成一部演义。于是，三十年构想，六年写稿，我完成了这部厚厚的《空城纪》。

北青艺评：是啊，少年期间第一次和古城废地名胜相遇，那种嗅觉太猛烈了。

邱华栋：咱们在那些残垣断壁中引东说念主入胜，看着夕阳斜下，看着成群的野鸽子腾空而起，看着拉长的身影引来了大戈壁的阵阵小旋风。出了废地，我的脚下是芨芨草，是骆驼刺。暮色驾临，北风卷地，那些承诺助长的红柳丛冉冉变幻成守卫军镇的唐代士兵，发出盛世边陲的呼啸。

自后，我又断断续续拜谒了好多地点，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名胜、和田约特干古城、米兰古城名胜、楼兰故城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际，那些东说念主去楼空的萧疏征象，激发了我陆续如缕的文学遐想。

汉晋文件里对于楼兰的纪录早已断流。可如今，东说念主们反而对楼兰愈加赞佩。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些一又友到楼兰故城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等遗存。那趟行走给我留住了难以褪色的印象，让我直不雅地触遭遇了西域地面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

北青艺评：我属目到，你这部作品触及的汉唐历史信息卓著的丰富，这样的积贮是很下功夫的，用了好多年吧？

邱华栋：是的，多年来，我蚁集了许多对于西域历史地舆、文化宗教、民族糊口方面的竹帛，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东说念主和事就连缀成了不错穿梭来回的寰宇，对我发出远方的召唤。在我脑海里，公元编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纪录和脚下的名胜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东说念主物，脱手有了生命，有了神志，他们内心的声息冲撞开了那些原来诡秘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抽搭，越来越响亮和赫然。于是，我为这个寰宇定名“空城”，即是想修起这些废地，紧接着，废地之上的东说念主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似的，邃古的精神依靠我方充沛的底气耸立起来。我为那些邃古的东说念主和事作念本事刻度上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演义的主东说念主公是六座西域的古城

北青艺评：有了这样多的积贮，要组织成一部长篇演义还需要建构故事、东说念主物，这其中结构显得非常迫切，《空城纪》的结构很特真义，你当初是如何接头的？

邱华栋：对，长篇演义的结构是最迫切的基础。就像是你要盖一座大厦，必须要筹算好整座大厦的结构。这部演义，我经受了石榴的结构。几年前，我的石友再行疆寄来石榴，我切开来，发现这颗石榴有六个籽房，每个籽房里有好多石榴籽。我忽然来了灵感，以为不错这样结构一部长篇演义。

据说，石榴是汉代张骞从中亚粟特东说念主的国度，也即是安国、石国等地带回的，原称“安石榴”。如斯，石榴的结构与其行为文化相似“信物”的双重特质让演义的结构与内涵酿成了有机的集中，演义的结构化，冥冥之中王人跟这些汉代的、唐代的，这些历史的这种东说念主物劝诫、风物相联系。于是，演义就被分为六个部分，对应着石榴的六个籽房——分辨是《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和《敦煌七窟》，组成长篇。要是再拆解开来，则又能剖判成30篇以上的短篇。卓著于我在尝试着“装置”这个演义，由短篇组成中篇，再由中篇拼装成长篇演义。

另外，我还有一个接头，当今东说念主们身处碎屑化阅读期间，我这部作品从阅读上也黑白常友好的。恰是因为这样的结构和叙事特质，读者对全书的阅读也粗略变得生动。一是重新读到尾；二是不错选拔“一个籽房”，也即是一个中篇阅读；三是敷衍打开书，就地选拔“一个籽房”中的几个“石榴籽”，也即是其中的小短篇进行阅读王人不错。不管是对哪一座城池、哪种类型的故事感兴味的读者，王人能在《空城纪》中找到我方的共识。

北青艺评：那么，这样的演义有东说念主会问，这是不是一部中短篇演义集呢？

邱华栋：不，这是一部长篇演义，但和传统的长篇演义大不一样。一般认为，长篇演义总有一个贯串的东说念主物和贯串永久的情节故事。但我这部演义，莫得贯串的东说念主物和故事情节，但读完之后你发现，演义的主东说念主公，是六座西域的古城，或者即是西域自己，也不错说是“西域传”的别样的写法。

为我的出身地献上一个宽广的故事

北青艺评：这部演义的几部分在题材抒发上相称独到，各有侧重。故事有的很闇练，又有史料的呼应，这是如何接头的？

邱华栋：是的，这部演义我在每个部分王人有抒发上的侧要点。比如，在《龟兹双阕》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串演义中的是汉琵琶的声息和花式。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东说念主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抒发的关系。《尼雅四锦》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历史层叠的变迁，贯串其间的是一只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遐想可能，触及古钱币、简牍、书记、绘图、雕镂、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触及的是释教的东传和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东说念主间烟火故事之间的筹谋。这部演义中扫数的古城故事，王人蔓延到了现代，在六个部分的终末，演义主东说念主公身临名胜，并发生了和这些地点的潜入筹谋。

北青艺评：你这部演义无数使用了第一东说念主称叙事，致使器物也不错语言，这是不是现代演义的一种技法？

邱华栋：你说得对。在这部演义中历史主东说念主公出场时，我更侧重于面孔东说念主物内心声息的肖像，那些配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猛烈的声息，让位于鲜嫩的历史东说念主物，以此抒发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启动强音。而铸牢中华英才共同体雄厚，亦然作品中要抒发的主题。即使我在写这部演义的时候远在北京的书斋，可我如故时常王人在遐想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地面上那些粗野的东说念主物身上，处于身临现场的股东东说念主心的现象中。某一年，我曾在库车的克孜尔尕哈烽燧名胜前，久久盘桓，写下了一首诗：

克孜尔尕哈烽燧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如故在戈壁滩上耸立了两千年

像一个没了头颅的汉代士兵

依旧死守着阵脚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从未移动，也从来不怕黑沙暴

夜晚，大风，激流，太阳，马匹和鸟群

以及扫数本事的侵袭

这即是我写稿《空城纪》时不息在我目下出现的意象，烽燧如故化为耸立地面的士兵，千百年来王人在那里守卫着。而我写这本书，也终于完成了我埋藏多年的心愿，那即是，为我的出身地献上一个宽广的故事。

将历史遗迹中的器物行为支点

北青艺评：当一个作者如故动笔写稿三四十年，他时时会逐渐丢掉那些领先催动动笔的承诺，变为实行写稿的苦役。你是如何保执繁荣的创作现象的？

邱华栋：1980和1990年代，我像一个摄录机，以粗野者的个体视角呈现城市糊口，呈现边域小城的糊口。其时我被诱导的是彰着荒疏着生分化诱导力的巨大物资，立交桥、摩天楼，自后，我脱手对一个个小玩意感兴味起来了。锦帛、石器，包括缥缈的古乐。我脱手雄厚到，探寻千里默的档案脱手变成我的迫切课题，行为作者的职责，是要用遐想赋予它立体的形象。于是，我的写稿脱手在纯然的假造和非假造之间酿成南北极摆荡。《空城纪》具有好多非假造的史料基础，又有着假造的遐想力的飞腾。

北青艺评：其中有一个篇章是《绘图部：于阗花马》，以一匹马的第一东说念主称自述，文告这匹马从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就如故驱驰在昆仑山山麓上……这匹马你是如何遐想出来的？

邱华栋：这匹于阗花马穿越千年，经验生存一火死，不休地在本事中驻留与奔跑。这匹马的形象来源于岩壁、锦帛、卷册，也来自于“五花马，令嫒裘”的启发，但我安逸信服它也曾在咱们踩着的地面上耸立过，具有浩瀚的生命。是这种生命力招呼着我，突破对于大部头民族志、考古学接头等学术旅途的怯生生。相背，我怀抱着兴味，去搜寻扫数不错缝合历史的蛛丝马迹。

咱们今天认为，是玄奘和辩机留住的地舆史书《大唐西域记》为于阗最早留住了印章，内容上在咱们所熟知的宋朝李公麟《五马图》问世时，于阗国可能早已一火于十一生纪初的喀喇汗王朝。这样一个退藏于有限的物资什物和难辨的文件里的陈腐国度，不以交叉的视角将其叫醒是很可惜的。因此，我认为一匹美艳传奇的花马倒是最粗略担负书写西域民族志的任务，这匹马不错以隐身的姿态逃遁出历史，并不错从正史中游离出来参与到本事的跋涉之中。《简牍部：流沙坠简》这一部分也哄骗了同样的圭臬。我让一块简牍启齿语言，文告我方所见证的历史。

此次探索对我个东说念主而言是圆了一场几十年的西域梦，也与最近几年浮现的非洲文学对我的启迪联系。为什么非洲文学那种奇诡的遐想力让我“战抖”，并冉冉在我的意思意思中显得迫切起来，我想是因为环球化的5G期间，海量信息扑面而来，碎屑化的内容一定流程影响着东说念主们对试验的默契和判断，于是从神话传奇致使是民间信仰中寻求其中粗略延续于今的陈腐精神和得以传承的试验感，正变得越发迫切。转动成物资层面，即我认为的不错将历史遗迹中的器物行为支点，去创造我方所会通的历史。

北青艺评：在你看来，《空城纪》最迫切的立意是什么？

邱华栋：我以为，在这部演义中，我写出了汉唐时期东说念主物充沛的元气。比如，我在演义中写到了张骞。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被匈奴东说念主截留了13年，他找机会脱逃后莫得回长安，而是持续往西走，完成汉武帝交给他的职责。我在阅读这些东说念主物的列传时，就以为他们有一种气质、有一种派头，而这些可能即是咱们现代东说念主所短少的，是以演义中也抒发了对汉唐时期好多东说念主物的注意。

孙甘霖曾说，当下文坛、史学界与出书学界王人对广义的历史写稿予以了高度的喜欢。他认为我收拢了这股潮水。在我看来，这部演义的迫切特质即是“活色生香，充满了很特真义的历史细节”。演义中，在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舞会上，地上洒落的配饰、空气中飞洒的汗水与饱胀的脂粉气让读者粗略通过遐想推己及人地回到男女主东说念主公身处的历史现场；而借由汉代流传下来的陈腐乐器，我为假造的故事自己架起了历史的脊梁。通过对史地而已的哄骗，作品试图回答“两千年的时空中，西域和华夏如何样相似会通”。而这本演义，但愿展现“那些或痛彻情感，或感东说念主至深的故事，共同组成了咱们多元一体的中华英才共同体”。

通过细节验证营造遐想空间

北青艺评：同为历史题材演义的书写者，马伯庸暗示，他从未读过像《空城纪》这样结构小巧的作品，文本中无数细节堆积所体现的质感也让东说念主印象潜入。

邱华栋：历史写稿最首要的是对细节和验证的喜欢。我读马伯庸的长篇演义《长安十二时辰》中，他把长安108坊每一坊的位置、距离、有莫得守卫等摸得门儿清，这让我印象很深。

北青艺评：马伯庸对你的验证功夫也深表佩服，他说：“比如写到敦煌壁画，好多作者可能会用‘一墙壁画’来表述，但邱真挚用了‘一铺壁画’。别看就一个字，这即是准确的说法。一叶知秋，看到这个字我就知说念作者下的功夫了。”

邱华栋：是的，一铺壁画跟一床琴是一个真义真义，要是有东说念主说我有一把古琴，一听即是粗汉，古琴的单元叫床，壁画的单元叫铺，这些字眼在历史演义里卓著迫切。历史演义的质感就体当今精细的验证和细节的堆积中。历史演义如何写出质感？莫得其他玄机，即是通过音乐、颜色，通过千般细节验证，营造出一派遐想的空间，把读者带入作者营造的天然乖张但又跟古代有所勾搭的寰宇里去，让读者能在内部体验真情实感和色声香味。

北青艺评：近些年，新疆题材的文学作品深受读者喜爱，之前有刘亮程，还有本年李娟《我的阿勒泰》。《空城纪》的出书也具有迫切的文化道理。

邱华栋：本年，李娟的非假造作品改编成了影视剧《我的阿勒泰》，其实早在2010年前后，我其时在《东说念主民文学》杂志亦然李娟作品的作品剪辑之一。一个作者的培养很间隔易，要像一株小苗一样呵护。十几年前，李娟的散文让咱们以为跟学院派不一样，时任主编更是径直饱读吹她写得再长小数，于是李娟写成了8万字的散文《羊说念》，然后又写了《夏牧场》《春牧场》，10多年畴前，才又有了《我的阿勒泰》，拍成了风光级的片子。李娟也好，我也好，咱们王人是有新疆糊口配景的作者，咱们以不同的神态抒发着对生育咱们的地盘的文学抒写、遐想和抒发。

《空城纪》抒发了对汉唐时期繁多驰名或无名的东说念主物的注意。翰墨让他们有了生命、有了神志、有了冷暖，他们的生命被已而照亮，鲜嫩的历史东说念主物让位于那些脆薄的窸窣的声息，邃古的精神依靠我方充沛的力量得以耸立起来。某种道理上说，中国语言文学的伟大传统，也在此实现了接纳和延续。

作者| 达洛维 剪辑|罗皓菱